原標題：自古鎮(zhèn)以“景區(qū)”的身份示人的那一刻起,，商業(yè)化就已是必經之路在小橋流水和百萬游客的喧囂之間如何平衡，才是需要思考的問題

　　西塘古鎮(zhèn)：又到尋覓前路時

　　在韓金梅看來,，過度商業(yè)化是我國古鎮(zhèn)類型的旅游景點在發(fā)展過程中的“通病”,。可是,，這種過度商業(yè)化是市場的選擇,，在某種程度上，面對這一現象“并沒什么辦法”,。然而,，“畢竟是古鎮(zhèn)，那些鬧哄哄的酒吧,，的確是‘俗’了一點,，今后還是應該向‘雅’的方向發(fā)展�,！�

　　西塘的夜生活,，要比別處開始得更早些。

　　晚上7點剛過,，古鎮(zhèn)的酒吧一條街就已經熱鬧了起來,。連排的酒吧里，不約而同地傳出高分貝的勁爆舞曲,，并最終在石板路上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向人襲來,。走在這條街上，已很難分辨音樂的旋律,，唯有“咚哧咚哧”的節(jié)奏,。

　　和著節(jié)奏，舞池里的年輕人忘情地扭動著自己的肢體,，臺上手握麥克風的DJ則試圖進一步炒熱氣氛,，一再號召全場“讓我看見你們的雙手”。只有酒吧窗外的河道和石板橋,，提示著置身其中的人,，這里是吳根越角的江南古鎮(zhèn)——雖然靜靜流淌的河水，也已經被店內的燈光染上一片迷幻的紫紅色,。

　　水鄉(xiāng)古鎮(zhèn)的小橋流水,，是長三角的一張名片。在本月初揭牌的長三角生態(tài)綠色一體化發(fā)展示范區(qū)里，古鎮(zhèn)自然不少,，其中若論知名度,，也許首推浙江省嘉善縣西塘鎮(zhèn)。自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進行旅游開發(fā)以來,，西塘的人氣在過去20余年里節(jié)節(jié)攀升,，2017年獲頒國家5A級景區(qū)。根據西塘旅游文化發(fā)展有限公司提供的數據,，1997年至今,，總面積僅1平方公里出頭的西塘古鎮(zhèn)景區(qū)，累計接待游客近7000萬人次,，實現收入10億余元,。

　　從旅游開發(fā)的角度考量，西塘無疑是成功的,。與這份成功相伴相生的,，是近年來各界對于西塘“過度商業(yè)化”的批評與指責。的確,，當古鎮(zhèn)的空氣里彌漫著油炸食品的味道,，當古鎮(zhèn)的寧靜被喧囂的酒吧打破，這樣的批評似乎顯得合情合理,。

　　被議論,、被批評、被贊譽過無數次的江南古鎮(zhèn),，又到了重新定位的時候,。

　　剛開發(fā)時，“大家都覺得,，誰會跑來看這些破房子,？”

　　對于周向陽而言，生活在古鎮(zhèn)里的人和這里一磚一瓦,，都曾是他創(chuàng)作的源泉,。

　　周向陽是嘉興市攝影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嘉善縣文化館副館長,。他雖是嘉善縣魏塘鎮(zhèn)人,，卻有著很深的西塘情結。上世紀80年代,，剛參加工作的周向陽拿著一臺借來的海鷗相機,，在這座古鎮(zhèn)里開始了自己的攝影生涯。1986年,，周向陽憑借以西塘為主題拍攝的攝影作品《月是故鄉(xiāng)明》,，在浙江省的一項攝影賽事中獲獎,。以此為契機，周向陽不知不覺中成了古鎮(zhèn)的記錄者與觀察者,。

　　在周向陽的印象里,，曾經的西塘恰如那句沿用至今的宣傳語所言，是一座“生活著的千年古鎮(zhèn)”：“早上7點多到鎮(zhèn)上,，看到的是生煤球爐的老人,、在河邊洗菜淘米的主婦，無線電里飄著越劇的聲音,，街上有淡淡的黃酒香氣……”生動的生活場景比比皆是，整個古鎮(zhèn)充滿了生活氣息,。

　　這些場景被周向陽逐一定格在膠卷上,。但是照相機無法捕捉的，是古鎮(zhèn)居民的所思所想,。

　　丁國強是土生土長的西塘人,，在“小橋流水人家”式的美好濾鏡之外，他更記得自家那幢位于河汊口的破敗老宅：“房子四處透風,，一到下雨天就漏水,，用報紙都糊不住。我和弟弟擠一張床,，一年四季都得掛蚊帳,，為的就是能夠稍微擋點風�,！�

　　搬出古鎮(zhèn)的老房子,，住進周邊的新公房，是那時候西塘人的共同夢想,。上世紀80年代,，丁國強終于得償所愿，他的父母后來也遷出了老宅,。至于此后丁國強又回到古鎮(zhèn)開起了飯店,，那就是后話了。

　　上世紀90年代,，西塘的旅游開發(fā)被提上議事日程,。1996年，西塘旅游文化發(fā)展有限公司正式成立,，注冊資本4165萬元,，負責西塘古鎮(zhèn)的旅游經營活動。作為旅游開發(fā)的支持者,，周向陽拿出了壓箱底的攝影作品無償供旅游公司使用：“當時西塘旅游的宣傳冊和平面廣告,，用的幾乎都是我拍的照片,。”

　　但是在民間,，卻鮮有人看好西塘旅游的前景,。丁國強回憶，當時西塘人聽說古鎮(zhèn)要搞旅游,，都當成笑話看：“大家都覺得,，誰會跑來看這些破房子？”事實也確是如此,，1997年西塘古鎮(zhèn)作為景區(qū)正式開門迎客,，全年接待游客僅5668人次。對于僅有的這些游客,，當時的西塘人也沒給好臉色,。看到游客路過,，他們就在背后小聲議論：“看,，又有人上當了！”

　　“如果沒開飯店,，那幢老宅子可能沒過幾年就塌了,。”

　　選擇西塘進行旅游開發(fā),，固然有經濟發(fā)展上的考慮,。

　　上世紀90年代末，全民旅游熱潮方興未艾,，而以周莊為代表的江南水鄉(xiāng)旅游也開始“初露頭角”,。西塘地理位置優(yōu)越，交通便捷,，東距上海90公里,，西距杭州110公里，北距蘇州85公里,，是不錯的旅游目的地,。但在另一方面，打造西塘古鎮(zhèn)景區(qū),，也是出于對古建筑的保護,。

　　嘉善縣文化學者、西塘旅游文化發(fā)展有限公司文化顧問韓金梅告訴記者,，古鎮(zhèn)景區(qū)內保留有明清及民國時代的建筑總計25萬平方米,。西塘搞旅游的初衷，就是希望通過合理適度的開發(fā),，把西塘的古建筑群保留下來：“保護,、搶救,、管理、開發(fā),，長久以來都是我們的方針,。保護，始終是排在第一位的,�,！�

　　事實證明，西塘此后的旅游開發(fā),，也讓古鎮(zhèn)居民意識到了自家那些“破房子”的價值,。

　　1998年，丁國強工作多年的供銷社因資不抵債黯然倒閉,，不得不自謀生路,。他回到古鎮(zhèn)，驚訝地發(fā)現原來大家一致認為“搞不起來”的旅游,，居然還真有了點“苗頭”。于是,，丁國強花了3萬元把自家80平方米的老宅裝修了一番,，又搬來4套桌椅沿河擺放，而廚房就在桌子的對面,。自己當廚師,，妻子當服務員，1999年4月4日,，丁國強的小飯店以“錢塘酒家”為名正式開業(yè),。

　　丁國強記得，當時整個古鎮(zhèn)只有4家飯店,。其中兩家在旅游開發(fā)之前就已在古鎮(zhèn)里經營多年,，真正面向游客的，自己是第二家,。開業(yè)第一天,，正逢古鎮(zhèn)辦攝影活動，來丁國強的飯店就餐的客人絡繹不絕,，備菜不夠,，丁國強一天里來回跑了四趟菜市場。一天忙完,，丁國強和妻子算賬,，發(fā)現一共就賺了幾十元。由于缺乏經驗且準備倉促,，飯店并沒有正規(guī)菜單,，菜品定價“全靠感覺”,。結果，幾道菜的價格和原料價格相當,，丁國強非但一分錢沒賺,，還倒貼進了油鹽錢。但縱是如此,，丁國強收獲了信心,，覺得這門生意可以做。

　　丁國強的判斷沒有錯,。就在他下崗的1998年,，西塘古鎮(zhèn)景區(qū)接待游客量一躍飆升至25萬余人次。此后數年,，除2000年游客接待量稍有下滑外,，始終保持增長態(tài)勢，2005年更是突破百萬大關,。越來越多的“破房子”被陸續(xù)改造成了飯店和商鋪,，乃至酒吧、客棧,，古鎮(zhèn)開始有了“商業(yè)味”,。作為先行者，丁國強自己的生意也越做越大,，不僅租下了鄰居的房子擴大了飯店經營規(guī)模,，甚至還在古鎮(zhèn)里開出了分店。

　　憶起當年事,，丁國強不免感慨：“如果沒開飯店,，那幢四面透風的老宅子可能沒過幾年就塌了�,！�

　　“頂上是太陽能,，中間是空調外機，下面是招牌,�,！�

　　2010年，上海世博會,，西塘人感受到了上海的溢出,。

　　配合世博會，國內的旅行社推出了大量的主題旅游產品,。逛完世博園,，自然就是在上海周邊玩玩，西塘順理成章成為其中一站。周向陽回憶,，世博會前后,，西塘旅游迎來爆發(fā)式增長。他坦言,，當年提議西塘旅游開發(fā)時,，完全沒有想到古鎮(zhèn)的熱度有朝一日會如此之高。

　　也正是在這一時期,，大批嗅到商機的外地商人來到西塘掘金,。

　　他們租下當地人的房子，在為西塘帶來更多新業(yè)態(tài)的同時,，也帶來了更為成熟的經營理念和商業(yè)經驗,。如今，已成為“西塘一景”的酒吧一條街興于此時,。丁國強說,，這些“外來者”與“后來者”中，不少商人曾在麗江或大理做過生意,，對于如何迎合游客,，尤其是年輕游客的需求，他們“很有一套”,。

　　旅游興盛,，讓西塘人的腰包鼓了起來,。但是操著各地方言的小老板和二房東們,，也在不知不覺中取代了曾經在古鎮(zhèn)街頭生煤球爐的老人和洗菜淘米的主婦。曾經讓周向陽癡迷的“生活氣息”越來越淡，混合著臭豆腐與酒精的“商業(yè)味道”則越來越重,。

　　這讓周向陽感到遺憾。如今,，每次和身邊的攝影師朋友提起西塘,，他總是直言不諱：現在的西塘，已經“沒法拍了”,。

　　在他看來,，西塘的河道兩旁，那些“頂上是太陽能,，中間是空調外機,，下面是招牌”的所謂“老房子”，只是一間間民宿,、商鋪,、飯店或是酒吧而已。

　　周向陽的妻子是西塘人,，她的外婆此前一直生活在古鎮(zhèn)里,。外婆過世后,，子女幾經合計，最終也決定把房子出租改建為民宿客棧,。周向陽說,，自己的妻子不喜歡現在的西塘，因為“沒有了外婆的味道”,。

　　縱是遺憾,，縱是沒有了“外婆的味道”，周向陽始終不認為旅游開發(fā)對于西塘古鎮(zhèn)是一件壞事,。他并不抵觸商業(yè)化,，在他看來，這是古鎮(zhèn)作為旅游景點的一種自然選擇,�,；�于這種選擇，古鎮(zhèn)的確失掉了一部分曾經的樣貌,，但如今新的樣貌并無所謂好或是壞：“西塘依然是生活著的古鎮(zhèn),，只是換了一種生活狀態(tài)�,！�

　　周向陽舉了個例子：“真正能代表西塘的傳統(tǒng)糕點,，叫八珍糕。但是八珍糕又干又硬,，吃幾片就得灌一瓶礦泉水,，否則根本咽不下去，所以沒人愛吃�,，F在西塘大街小巷都在賣芡實糕,，但很少有人賣八珍糕。這就是市場的選擇,，沒有辦法的事情,。”

　　周向陽現在已經很少拍西塘了,。偶爾要拍,，為了避開那些“太陽能和空調外機”，總得費一些功夫,。對于西塘,，他有遺憾，但更愿意用一種包容和開放的心態(tài)來看待：“也許有朝一日,，八珍糕就取代芡實糕重回市場了,。”

　　“讓古鎮(zhèn)變成一個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都開心的地方�,！�

　　雖然在游客接待量和旅游收入方面一路高奏凱歌,，但是開發(fā)至今20余年，西塘旅游似乎也已面臨瓶頸,。

　　走在古鎮(zhèn)街頭,，三五步就有一家賣臭豆腐和烤香腸的小鋪，奶茶店更是肩并肩,，就連用“親吻魚”做“魚療”的小店也有十來家,。若是打開手機地圖，密密麻麻標注著的大小客棧也許會誘發(fā)“密集恐懼癥”,。自從西塘承辦了漢服文化節(jié),，租售漢服的服裝店遍地開花。寒意漸濃,，化纖制的短袖漢服被掛在店頭,，貼上“89元一件，謝絕還價”的標簽,。

　　至于那條酒吧一條街,，也許只是表面熱鬧。在點評網站上,，有不少評論直斥這些酒吧宰客,，看似人氣火爆，實則都是“助場”的“托”,。當地一位民宿老板更是對記者直言：“那些在舞池里扭的,，就沒幾個是自己掏錢進去的�,！�

　　“業(yè)態(tài)同質化,，缺乏競爭力�,！表n金梅的評論一針見血,。在他看來,，過度商業(yè)化是我國古鎮(zhèn)類型的旅游景點在發(fā)展過程中的“通病”,。可是,，這種過度商業(yè)化是市場的選擇,，在某種程度上，面對這一現象“并沒什么辦法”,。然而,，韓金梅并不認為西塘只能選擇放任，而是應該設法引導：“畢竟是古鎮(zhèn)，那些鬧哄哄的酒吧,，的確是‘俗’了一點,，今后還是應該向‘雅’的方向發(fā)展�,！�

　　引導并非易事,。西塘作為古鎮(zhèn)，在人文旅游資源上并無優(yōu)勢,�,！拔魈恋奈幕�人格歷來就是屬于平民的。這里沒有出過大地主,、大富豪,，因此也沒有大體量的建筑。周莊歷史上出了個沈萬三,，就大不一樣了,。但即便如此，我們還是希望能夠通過深入挖掘,，賦予西塘一些有點說法,、有點玩味的東西�,！表n金梅說,。

　　讓人欣慰的是，雖然被批評過度商業(yè)化,，但是從效果來看,，西塘旅游保護古建筑群的初衷還是實現了：“我們說西塘是‘小橋流水老人家’，現在真正的本鄉(xiāng)本土的西塘人可能大多數都搬走了,，但至少這些老宅子還是完整保留下來了,。”

　　作為經營者,，丁國強同樣認為西塘旅游亟待升級,，但他同樣也不認為讓古鎮(zhèn)恢復到過往的寧靜才是唯一出路：“寧靜，是游客對古鎮(zhèn)的一種幻想或者刻板印象,。那種寧靜,，可能只是過去的一個定格。時代在發(fā)展,，古鎮(zhèn)也要發(fā)展,。那種寧靜，游客看了開心,，但是生活在這里的人不會覺得開心,。我們的最終目標,，應該是讓古鎮(zhèn)變成一個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都開心的地方�,！�

　　商業(yè)化“成就”了如今的西塘,。畢竟，自古鎮(zhèn)以“景區(qū)”的身份示人的那一刻起,，商業(yè)化就已是必經之路,。如何在小橋流水和那一片喧囂之間求得平衡，方才是需要思考的問題,。在古鎮(zhèn)西塘,，人們雖有迷茫，但始終不曾放棄尋求答案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