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”,，是千古傳誦的名句,，來自錢起的《省試湘靈鼓瑟》。歷代詩評贊其為神來之筆,，堪稱絕調(diào)，結(jié)句韻味悠然,，縹緲不盡,。《韻語陽秋》載曰：“唐朝人士以詩名者甚眾,，往往因一篇之善,，一句之工，名公先達為之游談延譽,，遂至聲聞四馳,。‘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,。’錢起以是得名,�,！�
其實，這首詩是錢起在唐玄宗天寶十年(751)參加進士考試時所作,，是一篇真正的“高考滿分作文”,。
自科舉制度創(chuàng)立以來，無數(shù)學(xué)子于考場揮毫,，窮盡所學(xué)寫下應(yīng)試之作,，但這些“作文”卻極少在文學(xué)史上留名。錢起的《省試湘靈鼓瑟》為什么是“滿分作文”,？又憑什么成為千古傳誦的經(jīng)典,？
一 試帖詩：“應(yīng)試之作”規(guī)則多
此詩題為《省試湘靈鼓瑟》,，“湘靈鼓瑟”是考題，“省試”是考試類型,，“省”指“尚書省”,。唐代參加考試的學(xué)生有兩類，一類為中央和地方各類學(xué)館的學(xué)生,，稱為生徒,，需通過規(guī)定的學(xué)業(yè)考試和選拔；另一類為非學(xué)館出身的各地文士,，稱為鄉(xiāng)貢,，需通過縣和州府兩級初試。這兩類學(xué)生最后都集中到尚書省,，參加相應(yīng)科目的考試,。考試原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,，自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(736)后改由禮部侍郎負責(zé),。由于吏部與禮部均屬尚書省，遂都稱為省試,。
考試在京城舉行,，在唐、宋,、金,、元時稱省試，在明,、清時稱會試,。每三年一次，一般安排在二三月進行,，因此又稱“春試”或“春闈”,。省試是一場很重要的考試，每逢省試時,，京城為之傾動,，試前要舉行隆重莊嚴的儀式。禮部貢院考試當日,，設(shè)香案于階前,，主司與舉人對拜，一系列儀式完成后進行考試,。省(會)試合格稱貢士,，第一名稱“會元”。學(xué)子通過省(會)試后方可進入殿試,，即最后的“考狀元”,。
唐代科舉,，設(shè)科繁多，其中常設(shè)的科目主要有秀才,、明經(jīng)、進士,、明法,、明字、明算等科,，這些科又稱�,？啤Ｌ拼婆e考試的科目雖多,，但方法卻只有五種,，即口試、帖經(jīng),、墨義,、策論、詩賦,。學(xué)子在考試時寫的詩,，就叫應(yīng)試詩或試帖詩。
試帖詩起源于唐代,，也稱“賦得體”,，因為科考命題，常常只是擷取前人詩中的一句,，或擇取一個典故,、一個成語，故冠以“賦得”二字,，并限韻腳,，內(nèi)容必須切題。試帖詩多為五言六韻或八韻的排律,，并且要求對仗工整,，用典恰切。題目范圍與用韻,，最初較為寬松,，唐玄宗開元時開始規(guī)定韻腳。宋仁宗時開始規(guī)定題目必于經(jīng)史有據(jù),。
以詩作為科考項目,，是唐代至宋代前期考取進士的項目之一。在宋神宗時期,，由于王安石變法,，試帖詩一項被取消,，元明兩代迄未恢復(fù)。清初亦不試詩賦,，自乾隆朝開始,，恢復(fù)試帖詩這一考試項目，但在形式上有了更多限制,，形成了八股形式的試帖詩,。
為通過省試而作的試帖詩，就稱為省試詩,。唐代省試詩有其特定的格式,，要求體裁為五言排律，六韻,，十二句,，并限定詩題和用韻。由于省試詩限定了題目和內(nèi)容,，對聲韻要求亦十分嚴格,，所以此類詩作鮮有傳誦人口的名篇。但錢起這首《省試湘靈鼓瑟》,，就是一首傳誦千古的名作,。
二 錢起《省試湘靈鼓瑟》：推陳出新寫答卷
考試題目為“湘靈鼓瑟”，出自屈原《遠游》：“使湘靈鼓瑟兮,，令海若舞馮夷,。”“湘靈鼓瑟”來自于一個哀婉的傳說：相傳舜帝出行巡視南方時死去,，葬于蒼梧山,。他的妃子哀傷過度，投湘水自盡,，化作湘水女神,，常常在江邊鼓瑟來表達自己的哀思�,！跋骒`”即指傳說中的湘水女神,，詩題本身就帶有悲哀傷感的色彩。
“湘靈鼓瑟”這個故事,，在當時幾乎人盡皆知,，故考生們答題多缺乏新意，大都將主題設(shè)定為用舜妃對舜帝的忠愛比擬臣子對君主的忠心,，表達自己的入世之志和忠君之思,。如當時有一位叫陳季的考生詩云：
神女泛瑤瑟，古祠嚴野亭。
楚云來泱漭,，湘水助清泠,。
妙指微幽契，繁聲入杳冥,。
一彈新月白,，數(shù)曲暮山青。
調(diào)苦荊人怨,，時遙帝子靈,。
遺音如可賞，試奏為君聽,。
這首詩比較中規(guī)中矩，詩歌先描寫湘靈鼓瑟的場面,，古祠野亭,，湘水清冷。再描寫鼓瑟之聲,，凄涼哀怨,。最后兩句抒情，“遺音如可賞,，試奏為君聽”,，表達自己的忠貞態(tài)度和知音之念，是當時比較常見的詩歌主題和范式,。陳季也于當年進士及第,，但這首詩并未廣泛流傳。
而錢起的《省試湘靈鼓瑟》詩云：
善鼓云和瑟,，常聞帝子靈,。
馮夷空自舞，楚客不堪聽,。
苦調(diào)凄金石,，清音入杳冥。
蒼梧來怨慕,，白芷動芳馨,。
流水傳瀟浦，悲風(fēng)過洞庭,。
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。
作為一首試帖詩,，全詩緊扣題目,，開門見山�,！吧乒脑坪蜕�,，常聞帝子靈”,，詩人開篇即概括題旨，點出曾聽說湘水女神擅長鼓瑟的傳說,�,！霸坪汀笔枪派矫吨芏Y·春官大司樂》載有“云和之琴瑟”,�,！暗圩印币痪洌涤们毒鸥琛は娣蛉恕贰暗圩咏蒂獗变尽痹娨�,，描寫湘水女神翩然降落湖水之濱,，她愁容滿面，輕撫云和瑟,，彈奏起如泣如訴的哀傷樂曲,。
“馮夷空自舞，楚客不堪聽”一句,，運用典故,，“馮夷”是傳說中的河神名，“楚客”一說指屈原,，一說指遠游的旅人,。水邊動聽的瑟聲首先引來了水神馮夷，然而一個“空”字,，表明他并不理解湘靈的哀怨,；而那些像屈原般被貶謫過湘水的“楚客”，卻心有戚戚,，懂得了湘靈的悲哀,，卻不堪承受這樣的凄楚。
“苦調(diào)凄金石,，清音入杳冥,。”“金”指鐘類樂器,，“石”指磬類樂器,，瑟聲悲苦的音調(diào)使堅硬的金石類樂器也為之凄楚；“杳冥”指遙遠的地方,，瑟聲清澈響亮,，響遏行云，仿佛可以傳到那極高極遠的蒼穹中去,�,！吧n梧來怨慕，白芷動芳馨�,！鄙晜鞯缴n梧之野,，感動了寄身山間的舜帝之靈，山上的白芷也吐出芬芳,，與瑟聲交相應(yīng)和,。這四句詩，作者著力渲染瑟聲的感染力,，仿佛彌漫在天地間,，使天地為之悲苦，草木為之動情,�,！傲魉畟鳛t浦，悲風(fēng)過洞庭”,，寫凄苦的瑟聲穿過流水,，經(jīng)過瀟湘，挾著悲風(fēng),，吹過八百里洞庭，使境界更加凄美壯闊,。詩人運用豐富的想象,，將湘靈的哀怨之情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
最令全詩增彩的是結(jié)句,，“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”，堪稱神來之筆,。詩歌在樂曲最精彩的部分突然作結(jié),，出人意料；同時又將讀者從虛幻浪漫的想象世界中猛然拉回現(xiàn)實世界,，更有恍若隔世之感,。“曲終人不見”,，呼應(yīng)開頭,，全詩從湘水女神出現(xiàn)開始，以湘水女神消失作結(jié),，首尾呼應(yīng),。“江上數(shù)峰青”,，以景結(jié)情,，余音不絕，曲終人散之后，只見一川江水,，幾峰青山,，含不盡之意于言外。
全詩緊扣題旨,，開門見山,，首尾呼應(yīng)，又能馳騁想象,，天上人間,，虛幻現(xiàn)實，信手拈來,。將無形的樂聲具體化,，營造了一個凄美迷離的音樂世界，舜妃對愛情生死不渝的忠貞,，對舜帝的哀怨和思慕,，都融化在這水天迷茫的音樂世界里。
三 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：一句成就才子名
錢起早年數(shù)次赴試落第,，在唐玄宗天寶十年(751)進士及第，這首詩就是當年考進士時的試帖詩,�,！妒≡囅骒`鼓瑟》因此成為試帖詩范本，傳誦一時,，并奠定了錢起在詩壇的不朽聲名,。錢起作為大歷十才子之一，被譽為“大歷十才子之冠”,，可見其才華橫溢,。在詩名上，與劉長卿并稱“錢劉”,；與郎士元并稱“錢郎”,，被時人稱為“前有沈宋，后有錢郎”,。在仕途上,，錢起初為秘書省校書郎、藍田縣尉,，后任司勛員外郎,、考功郎中、翰林學(xué)士等,。曾任考功郎中,，故世稱“錢考功”,，有《錢考功集》。
錢起在詩壇的聲名和成就都與“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”密切相關(guān),，這也成為錢起的代表詩句。蘇軾有一首《江城子·江景》詞,，下闕詞云：“忽聞江上弄哀箏,，苦含情，遣誰聽,。煙斂云收,，依約是湘靈。欲待曲終尋問取,，人不見,，數(shù)峰青�,！贝嗽~下闕即化用錢起詩句,，亦可以看做是錢詩經(jīng)典化的重要歷程。
在美學(xué)上,，朱光潛先生有一篇《說“曲終人不見,，江上數(shù)峰青”》，借評析錢起的這句詩,，明確提出了關(guān)于詩歌的“靜穆”理想,。他說：“藝術(shù)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。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,，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。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,，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(jīng)過詩表現(xiàn)出來以后,，都好比黃酒經(jīng)過長久年代的儲藏，失去它的辣性,，只是一味醇樸……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,，得到歸依的心情。他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,，超一切憂喜,，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�,！�
朱光潛先生亦認為,，這兩句詩還啟示了一種哲學(xué)的意蘊，“曲終人不見”所表現(xiàn)的是消逝,，“江上數(shù)峰青”所表現(xiàn)的是永恒,。樂聲消失,，青山仍在，正像“山重水復(fù)疑無路,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，這句詩不僅僅有凄涼寂寞的情感，更在消逝之中蘊含著永恒,，蘊含著靜穆的美學(xué)理想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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